男女主角分别是乔治爱米丽亚的女频言情小说《名利场乔治爱米丽亚完结文》,由网络作家“萨克雷”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名利场》:名利场。在资本主义社会体制下,人们变得迷恋金钱、贪得无厌。《名利场》揭露了工业革命完成后的资本家本质,以及金钱在这个社会中占据着独一无二的地位。萨克雷没有发现他那个年代社会腐化的根源,其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经济关系。资本家依靠劳动人民,但他们自己不劳动,他们就像寄生虫一样。在资本主义社会体制与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背景下,诞生了蓓基·夏泼这样出身贫寒但又想在大名利场中改变自己命运的人。英国当时那个投机取巧的社会背景造就出一大批雄心勃勃、厚颜无耻的蓓基·夏泼。[9]爱米丽亚符合“家庭天使”的所有条件,她是一位体贴的好母亲、忠诚温顺的妻子以及孝顺的好女儿。按理说,这样的女性应该得到幸福,但爱米丽亚一直遭受着不公正的待遇。爱米丽亚的丈...
《名利场乔治爱米丽亚完结文》精彩片段
《名利场》 :名利场。
在资本主义社会体制下,人们变得迷恋金钱、贪得无厌。《名利场》揭露了工业革命完成后的资本家本质,以及金钱在这个社会中占据着独一无二的地位。萨克雷没有发现他那个年代社会腐化的根源,其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经济关系。资本家依靠劳动人民,但他们自己不劳动,他们就像寄生虫一样。在资本主义社会体制与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背景下,诞生了蓓基·夏泼这样出身贫寒但又想在大名利场中改变自己命运的人。英国当时那个投机取巧的社会背景造就出一大批雄心勃勃、厚颜无耻的蓓基·夏泼。[9]爱米丽亚符合“家庭天使”的所有条件,她是一位体贴的好母亲、忠诚温顺的妻子以及孝顺的好女儿。按理说,这样的女性应该得到幸福,但爱米丽亚一直遭受着不公正的待遇。
爱米丽亚的丈夫乔治,是一个终日沉湎于声色和游乐之中的纨绔子弟,他在结婚一周后就对妻子感到厌倦,并妄图勾引爱米丽亚的朋友蓓基·夏泼。爱米丽亚为此“不断地受折磨,天天捱着苦楚”。但她囿于中产阶级道德观的限制,没有勇气正视现实,依然盲目地爱着乔治并在他死后守节,拒绝改嫁对她真心实意的都宾。她的这种做法完全符合当时的主流价值观,维多利亚女王本人就提倡妇女守节,十分厌恶再嫁的寡妇。但作者却嘲讽爱米丽亚的所谓忠贞,并指出爱米丽亚这样的空有道德而缺乏智慧的传统女性,不过是一个盲目,软弱、愚昧和乏味的“洋娃娃”而已。爱米丽亚是平克顿女校的优秀生,她的画没人要,她想教书没人请,她“在这个竞争剧烈的世界上是没法奋斗下去的。”爱米丽亚以优雅礼节、跳舞、唱歌、绘画等才艺体现素质,但是却被人为地降到了无技能或低技能的地位,从而失去作为“人”的自由发展的机会和权利,成为供男子欣赏的玩偶般的“家庭天使”,过着平庸乏味的生活。
中产阶级妇女不能也不会外出工作,没有丝毫经济地位。爱米丽亚在父亲破产,丈夫阵亡后,失去了生活来源,无奈之下将儿子送给公公抚养,忍受着母子分离的痛苦,直到她与都宾结婚,才摆脱了贫困。“在男权制社会中,妇女的地位始终与她们的经济依赖性紧密相关”。许多中产阶级妇女地位介于玩偶和主妇之间,但囿于自身的软弱、传统的道德和家庭压力,她们不得不屈从就范,否则就会遭到社会唾弃。
如毕脱爵士的第二任妻子露丝遭受丈夫的虐待而不敢反抗。由此,作家揭示了掩盖在中产阶级妇女表面的体面生活之下的种种真相:“经济地位低下,缺乏自信、自尊,空虚萎靡。她们终身被局限在狭小的家庭领域,处于一种法定被奴役的地位,尤其在精神上她们体会到了更多的压抑”。
出身贫寒的蓓基·夏泼,为了能进入上层社会,获得梦寐以求的财富和地位,她不择手段,利用自己的魅力,精心编织成一张张网,轻而易举地使得爱米丽亚的哥哥乔斯、罗登上尉、毕脱爵士、斯丹恩侯爵等一大批男人都为她俘获,成为她利用的对象。
蓓基·夏泼才智过人,精通音乐语文两科。在毕脱爵士处任家庭教师时,她施展才能帮助毕脱治理庄园,成了毕脱的亲信。她能歌善舞,迷倒了以斯丹恩侯爵为代表的一大批上层人物。她又洞悉人性,断定乔治是一个轻薄的纨绔子弟,也看出都宾是一个真正的绅士,并最终促成了都宾和爱米丽亚的婚姻。她的魅力使得毕脱爵士和罗登父子同时爱上了她,使罗登冒着抛弃财产的风险娶了她,并使婚后的罗登放弃了从前喜爱的赌钱,打猎,吃喝和风流勾当。蓓基·夏泼是一个不同于传统女性的另类,她意志坚定,从未表现出软弱无能的一面。
“我这小说里的男人虽然没有一个出类拔萃,女人里头总算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副官的老婆天不怕地不怕,不管有什么疑难大事,她都不慌不忙的应付。”
小说开篇,蓓基·夏泼就表现出一种叛逆精神,她厌恶学校刻板的体制,并公然对抗校长。看到那些平庸的富家女轻易就享有奢侈的生活,她敢于向不平等的社会发出质问。在当时的男权社会,蓓基·夏泼虽有极高的才智,却不能像男子那样获得较好的职业,唯一体面的职业就是充当家庭教师或陪伴女士,但这不能满足她进入上流社会的野心。于是,她只能通过婚姻获得更高的社会和经济地位。蓓基·夏泼主动出击物色丈夫的行为,显然与当时主流价值观所要求的含蓄,端庄的淑女形象相悖。但作者多次为她辩护,既然母亲们想方设法为女儿们物色理想丈夫,身为孤女的蓓基·夏泼只有做“自己的妈妈”。作者对蓓基·夏泼不择手段向上攀爬的行为也给予一定的理解,并指出至少一定数量的钱是有美德的生活的保障。蓓基·夏泼看到乡绅太太们富足悠闲的生活,觉得自己如果“有了五千镑一年的进款,也会做正经女人”。为此,作者为她辩护道:“她(蓓基·夏泼)和一般正经女人为什么不同?谁能说不是因为金钱作祟呢?个人经过的考验是不同的,你只要考虑到这一层,就不敢自以为高人一等了。”
蓓基·夏泼才智出众,积极进取,却囿于当时社会对女性的禁锢,无法像男人一样谋生并实现自我。她只能将获得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两性关系上,试图在同男性的关联中确定自我价值,否则只能接受一生穷困的命运,作者暗示这于她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作者还指出当时的社会对男性和女性奉行一种双重的道德标准:“(男人)底子里却觉得女人的心事只准向一个男人吐露。做女人的也甘心当奴隶,情愿躲在家里做苦工伺候男人。”社会对女性的道德要求远远超出男性。中产阶级男性一方面要求他们身边的女人圣洁得无懈可击,另一方面却又奉行一种双重的道德标准,男人可以宿娼嫖妓,蹂躏女仆。罗登撞破了蓓基·夏泼与斯丹恩侯爵的私情后,虽然抛弃了她,却坦然接受了她求斯丹恩为他安排的好职位。蓓基·夏泼触犯了男权社会的权威,被斯丹恩赶出英国,到处流浪,背负不贞的恶名,彻底被上流社会抛弃,而斯丹恩照常寻欢作乐,死后依然荣耀。
可见,萨克雷对蓓基·夏泼持非常矛盾的态度,虽然批判了她的不择手段、品行恶劣,也肯定了她的进取心,坚定的意志,超出男性的才智,并对她反抗社会等级的行为给予同情和理解。
综上所述,萨克雷对两位女性都报以复杂的态度,对蓓基·夏泼的态度兼有同情赞赏和批判讽刺,对爱米丽亚的同情和否定同样显而易见。这种态度的根源要追溯到萨克雷的创作意图和他的个人经历。蓓基·夏泼的极端利己主义虽然为作家所厌憎并受到批判,但作家并没有按照恶有恶报的套路来安排她的结局。她虽然被斯丹恩侯爵赶出英国,四处流浪,最终却获得了不错的收入,实现了她的富贵梦。爱米丽亚与都宾最终结为夫妇,按理说应该是善有善报的大团圆结局,可作家的叙述表明,这个结局并不美满。都宾虽然和他十多年来魂思梦想的爱米丽亚结婚了,对她的爱情却已经“一去不返”。因为他已经看透她见识浅陋,愚昧无知,觉得自己对她付出的一切都不值得。可见,萨克雷清醒地看到了人性的脆弱之处,他只想真实地反映现实世界,而不全然以道德说教为目的。从萨克雷本人的生活经历来看,他对女性的同情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其生活经验以及与女性相处的经验。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女人的生存状况以及社会对女人的偏见和歧视引起了他对女性的同情。爱米丽亚这个人物大部分代表他那位可怜的妻子依莎贝拉,在爱米丽亚身上寄托着他的悲哀和怜悯。
至于蓓基·夏泼这个人物,因为与萨克雷本身的种种思想矛盾的微妙关联而成为一个充满矛盾的混合体。蓓基·夏泼的一些情趣爱好都有作家本人的影子,如爱好吃喝,热衷于赌博,对波希米亚流浪生活有特殊爱好等。可以说,蓓基·夏泼是萨克雷本人性格叛逆的一面的载体。蓓基·夏泼对物欲的追求,固然没有什么高尚之处,却也体现了人实现自我价值的勇气和毅力,相较爱米丽亚的毫无作为,得到作家更多的肯定。但在女权运动尚未开始的维多利亚早期,作为一个传统的男性作家,萨克雷依然摆脱不了既定价值观的影响,不时被男权社会的观点意识所左右。
叙述视角
在《名利场》中,作者创造了两个视角,一个是傀儡戏的领班,另一个是编剧创造的傀儡戏的世界,这两者相互衬托,相互照应,共同成为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在傀儡戏领班的眼中,社会就像这傀儡戏一样,不存在道德,而是“名利”,有了名利,任何人都可以被我驱使,当做傀儡;在编剧的眼中,自己编排的傀儡戏,就是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
作者正是利用了这两个不一样的视角,来构成了叙述整个故事的全知视角,萨克雷正是通过这个视角,来展示了当时英国的现实社会,以名利为主要的生存工具。
《名利场》小说在人物出场、故事展开之前先写下《开幕以前的几句话》:“领班的坐在戏台幔子前面,对着底下闹哄哄的市场,瞧了半晌,心里不觉悲惨起来。是了,这就是我们的名利场。领班的说到这儿,向各位主顾深深地打了一躬退到后台,接下去就开幕了。”在小说的末尾又写道:“来吧,孩子们,收拾起戏台,藏起木偶人,咱们的戏已经演完了。”这样的结构仿佛在戏台前搭了一块大幕,大幕拉起后好戏上演,表演结束时大幕落下。
这样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引导读者抱着“看戏”的态度、以审视的目光去看待书中的人物,将人物作为自己寄托感情的媒介。
戏台下闹哄哄的市场正如同台上各色人等混迹其中的“名利场”:“市场上的人有的在吃喝,有的在调情,有的得了新宠就丢了旧爱;有在笑的,也有在哭的,还有在抽烟的,打架的,跳舞的,拉提琴的,诓骗哄人的。虽然是个热闹去处,却是道德沦亡,说不上有什么快活。”那么,我们每一个看戏的人、每一个读者其实也都是名利场中的一员,也都是作者讽刺的对象。其次,作者把自己当成一个木偶喜剧的导演和解说员,并且时不时地走到台前跟观众谈谈自己的木偶演员:“这场表演每一幕都有相称的布景,四面点着作者自己的蜡烛,满台照得雪亮。”萨克雷摒弃了他那个时代英国文学中具有浪漫情调的家庭纪事或传记小说等传统模式,用他特有的“现实”手法营造出一种“智识氛围”。
叙述者在《开幕以前的几句话》之后就开始介绍人物、展开情节,爱米丽亚、乔斯等人纷纷上场,他们的社会地位、成长经历、性格爱好作者都作了一一介绍,他们的言语行动得到绘声绘色的展示,心理感受也被精妙入微地表现出来。
叙述者有时摒弃了以“上帝”自居的全知视角绝对的叙事权威,而有意地留下一些空白,这些“留白”并不是故弄玄虚。比如爱米丽亚结婚以后第一次回家看望母亲,当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自己几天以前还睡过的白漆小床不禁感叹人生变迁,虽然她的愿望实现了却感到她的丈夫并不是她所崇拜的那个年轻俊杰,于是她跪在床边祈求上天给她安慰。作者这样写道:“我们有权利偷听她的祷告吗?有权利把听来的话告诉别人吗?弟兄们,她心理的话是她的秘密,名利场上的人是不能知道的,所以也不在我这小说的范围里面。”叙述者有意地凸现自己的“无知”,随后又写道:“我只能告诉你这句话:吃茶点的时候,她走下楼来,样子很高兴,不像近几天来那样烦闷怨命,也不去想乔杰待自己多么冷淡。”类似这样的“留白”可以让读者自己去琢磨一下然后恍然大悟,软弱的爱米丽亚通过祷告又进行了新一轮的自我欺骗。
叙述者有时还会引入另外的叙述者。
《名利场》的视角转换有些随心所欲。汤姆·伊芙斯这样一位典型的伦敦小市民出来一番絮叨,他那义愤填膺又艳羡不已、自以为是、好管闲事的品性通过口语化的语言呈现出来,极具讽刺色彩,为小说增色不少。在伊芙斯讲述斯丹恩勋爵的家史时,全知叙述者并没有完全隐退,而是时不时地打断他、嘲笑他。例如,伊芙斯攻击勋爵宴请的女客们是“邪女人”,说自己“宁死也不准老婆跟她们来往”,全知叙述者立刻补上一句:“汤姆·伊芙斯只要有机会巴结这几位太太,把自己的老婆杀了做祭献也没什么不愿意;她们对他哈哈腰,或是请他吃顿饭,他就受宠若惊。”
叙述者无所不知的眼睛冷冷地瞧着伊芙斯的表演继而进行无情的暴露,双重的叙述“声音”使作品要表现的内容更加丰厚。同时,显得随心所欲的视角转换造成“真实”与“虚构”的模糊,使得作者和小说中的人物也模糊了各自的边界,也许这是萨克雷所要透露的深意。
运用全知全能的视角进行讲述,又不时地出现一些转换,作者制造出虚虚实实、似真亦幻的效果,并牵引读者将注意力转移到作者所描写的事件和人物背后,而不是事件和人物本身。由此既看出了作者的写作意图,也感受到他自然随意的文风。实际上也正因为叙述者无处不在、无所不知,他就可以随时跳出来对人物和事件进行褒贬臧否,发表自己的见解和感慨。
对照手法
《名利场》的对照手法主要运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各色人等纷纷登场:斯丹恩勋爵和毕脱·克劳莱男爵这样的贵族、老赛特笠和老奥斯本这样的新兴资本家,乔斯·赛特笠这样的殖民地官员,还有外交官、教会人士、军官、交际场上的太太们,等等。他们的性情人品、社会地位、命运走向在相互映衬中突显,在差异中又显示出共性,从而勾画出一副“名利场”上的众生相。
《名利场》不同于传统和时俗所欣赏的充满了浪漫情调的小说,小说中没有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做主角,没有惊天动地的英雄事迹,写的只是“受环境和时代宰制的普通人”,讲的也只是琐碎庸俗的事情。既然没有英雄人物,每个人物就都有其缺陷,都不是作者赞赏的对象。借助对照性的描写或叙述,人物各自的性格缺陷在差异中显露出来,他们的命运轨迹也在对比中显得更加清晰。故事中的人物往往成对或者成组出现:比如粗暴刻薄的暴发户老奥斯本和孤注一掷的破产商人老赛特笠,他们的人生沉浮遵循着名利场上的金钱规则;再比如气度不凡、玩世不恭的斯丹恩勋爵与行为粗俗、吝啬狡诈的老毕脱,一个是享有显赫地位的世家子弟,一个是在巨大经济压力之下苦苦经营的没落贵族地主,他们相互对照、相互补充,成为对这一时代的一个概括,这些昔日门庭若市、威风凛凛的贵族们,已经成为用来“装门面”的寄生阶层。
塞特笠在他的事业破产前,穿着光鲜亮丽,声音高亢,步履轻快,谈笑幽默;破产后,语声低微,萎靡不正,衣冠不整,疯疯癫癫。这是同一人物在不同境地的对比。作者在写毕脱时,首先展现的是丽贝卡幻想中的毕脱,服饰华丽,气宇轩昂,贵族气质咄咄逼人;转而写到现实中的毕脱,衣衫褴褛,猥琐鄙俗,唯唯诺诺。更加丰富了毕脱落败的丑态。
在《名利场》中贯穿始终的两个女性人物——爱米丽亚与蓓基·夏泼。她们之间的对照明显也简单:一个头脑清楚,另一个头脑糊涂;一个主动,另一个被动;一个富有爱心、无私奉献,另一个却尖酸刻薄、无情无义。因此,当整个故事快要结局时,爱米丽亚变得成熟,逐渐学会了用理智看待问题,而蓓基·夏泼却相形见绌,显得黯然失色了。也正是因为这些差异的存在,最终使他们分道扬镳。萨克雷主要是通过这两个人之间的差异对照,来体现人的本性,与社会的真实性,也是为了说明社会关系会促使一个人的性格的形成。
第十一章纯朴的田园风味
大厦里的老实人天性质朴,具有庄家人纯洁可爱的品质,可见乡居比住在城里好。除了这些人以外,我还要给读者介绍他们的本家,也就是他们的邻居,别德·克劳莱牧师和他的太太。
......
第四章绿丝线的钱袋
乔的恐慌继续了两三天;这可怜虫不肯回家,利蓓加小姐也不提他的名字。她全心都在赛特笠太太身上,对她必恭必敬,仿佛是感恩不尽的样子。这位好心的太太带她出去走走;到了百货商场,她说不出的高兴,到了戏院,她更是不住口的赞叹。一天,有人请她和爱米丽亚出去玩,临时爱米丽亚头痛,利蓓加宁死也不肯一个人去。她说:“全亏了你,我这孤苦伶仃的可怜虫才得到了温暖,尝到了快乐。我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出去呢?”她翻起眼珠子瞧着天,绿眼睛里含着两包眼泪。赛特笠太太看了,不得不承认女儿的朋友心地厚道,实在招人疼。
每逢赛特笠先生说笑话,利蓓加便笑个不停,好像从心里乐出来,好性子的老先生不由得又得意又欢喜。夏泼小姐不但能讨这家主人的好,她见管家娘子白兰金索泊太太在房里做果子酱,表示十分关心,就赢得了她的欢心。她再三叫三菩“先生”或是“三菩先生”,三菩听了心里很受用。她每回打铃使唤上房的女佣人,总对她道歉;态度谦虚,说的话又讨人喜欢。因此不但上房的主人疼她,连下房的佣人也爱她。
有一回,大家在看爱米丽亚从学校里要回来的图画。利蓓加翻到一张画儿,忽然痛哭流涕,转身走开了。那天正是乔·赛特笠第二次露脸的日子。
爱米丽亚慌忙跟出去打听她伤心的缘故。过了一会儿,好心肠的孩子非常感动的走回来,说道:“妈妈,你知道的,她爹从前是契息克的图画教员。我们那儿最好的画儿全是他的作品。”
“亲爱的,我常听得平克顿小姐说他从来不画画儿,只是裱糊装配一下子罢了。”
“妈,这种工作本来就叫裱糊装配啊!利蓓加瞧见这画儿,想起她爹从前干活的情形。忽然觉得——所以她就——”
赛特笠太太说道:“可怜这孩子真重感情。”
爱米丽亚道:“最好请她在这儿再多住一星期。”
“她跟我在邓姆邓姆碰见的格脱勒小姐一个样儿,不过皮肤白一些。格脱勒小姐如今嫁了炮兵部队里的外科医生叫兰斯的。你们知道吗,有一回第十四联队的奎丁跟我打赌——”
爱米丽亚笑道:“唷,乔瑟夫,这故事我们听过了,不用讲了。不如求妈妈写封信给克劳莱什么爵士,请他再宽限可怜的利蓓加几天。她来了,瞧她的眼睛哭的多红!”
利蓓加一脸甜甜的笑容,拉住好心的赛特笠太太向她伸出来的手,恭恭敬敬的吻了一下,说道:“我心上舒服点儿了。你们对我实在好,所有的人全好。”接下去她笑着加了一句说:“乔瑟夫先生,只有你不好。”
“天哪!我吗?老天爷!夏泼小姐!”乔瑟夫说着,恨不得马上就逃。
“可不是吗?我第一天碰见你,你就请我吃那么难吃的胡椒,真太忍心了。你没有亲爱的爱米丽亚待我好。”
爱米丽亚嚷道:“那是因为他跟你不大熟。”
她母亲接着说:“亲爱的,谁对你不好,我就骂他。”
乔瑟夫正色说道:“那天的咖哩酱妙极了。妙极了。不过也许香橼汁搁得太少了一点——对了,是太少了一点。”
“洁冽呢?”
“天哪!你一吃洁冽就大声嚷嚷。”乔瑟夫想着当时的情形觉得很滑稽,忍不住放声大笑。可是像平常一样,笑到一半,忽然又住了口。
他们下去吃饭的时候,利蓓加对他说:“下回你给我点菜的时候,我可得小心点儿。我从前不知道男人喜欢叫我们这样老实的可怜虫受罪。”
“唷,利蓓加小姐,我怎么肯叫你受罪呢?”
她答道:“我知道你是好人。”她说到这里,小手就把他的胳膊轻轻的捏了一把。刚一捏,她又惊慌失措的往后一缩,先对他瞅了一眼,然后低头望着楼梯上压地毯的小铜棍子。乔看见天真的女孩儿对自己这么温柔腼腆,仿佛在不知不觉之中流露出心里的真情,一颗心别别的跳将起来,这事我并不否认。
你们看,利蓓加在进攻了。斯文知礼的奶奶小姐们或许要骂她不害臊。可是你想,亲爱的利蓓加多么可怜,这些事情全得她亲自出马去做呀!不管你怎么高雅,家里穷得没了佣人,少不得自己扫地。女孩子没有亲爱的妈妈代她对付那小伙子,也只好自己动手。总算天可怜见,这些女的不常把本领施展出来,要不然我们再也挡不住她们的魅力。不管女的多老多丑,只要她们肯假以辞色,男人马上就会屈膝;这是绝对的真理。一个女人只要不当真是个驼背,有了机会总能嫁得着如意郎君。谢天谢地!亏得这些亲爱的小姐们都像野地里的畜生一样,不知道自己的能耐,要不然准会把我们治得服服帖帖。
乔瑟夫走进饭厅的时候心里想道:“喝!这会儿我心里的感觉,就像我在邓姆邓姆看见了格脱勒小姐一模一样。”上菜的时候,夏泼小姐娇媚地向乔瑟夫请教,口气宛转柔帖,一半又像开玩笑。她和这家子的人已经混熟了,跟爱米丽亚更是亲密得像同胞姊妹。没结过婚的女孩子只要在一所房子里同住了十天,总是这样相亲相爱。
爱米丽亚好像在尽力帮忙利蓓加完成计划,要求乔瑟夫带他们到游乐场去。她说上一年复活节假期里,那时“她还在做小学生”,乔瑟夫答应过她的。她说:“现在利蓓加也在这儿,正是去的时候了。”
利蓓加道:“啊哟,多好哇!”她本来想拍手,可是她生性稳重,忽然记得自己的身分,连忙忍住了没拍。
乔说:“今儿晚上可不行。”
“那么明儿好不好?”
赛特笠太太说道:“明天你爸爸跟我得出去吃晚饭。”
她丈夫接口道:“赛特笠太太,我不必去了吧?那讨厌的地方潮湿得很,你年纪这么大了,又是个胖子,去了不要伤风吗?”
赛特笠太太嚷道:“孩子们总得要个人陪着呀!”
做爸爸的笑道:“让乔去吧,他可是够大够胖的了。”他这么一说,连在碗盏柜子旁边的三菩也忍不住失声笑出来,可怜那肥胖的乔恨不得杀死他爸爸。
铁石心肠的老头儿接着说道:“快把他的紧身解开。夏泼小姐,洒些儿凉水在他脸上。要不咱们把他抬到楼上去吧!可怜的小宝贝儿要晕过去了。”
乔大声喝道:“我死也不受你这种话!”
他父亲嚷道:“三菩,把乔瑟夫先生的大象拉过来。到爱克赛脱市场去拉去。”爱说笑话的老头儿看见乔斯气得差点儿掉眼泪,才止了笑,拉着儿子的手说:“乔斯,我们在证券交易所的人都讲个公平交易。三菩,别管大象了,给我跟乔斯先生一人斟一杯香槟酒来。孩子,拿破仑那小子的酒窖里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好酒①。”
①香槟是法国出产的,所以这样说。
乔瑟夫喝了一大杯香槟酒,心平气和。一瓶酒没喝完,他已经答应带着两个女孩子上游乐场去。他身体有病,所以把那瓶酒喝掉了三分之二。
老头儿说道:“姑娘们一人得有一位先生陪着才行。乔斯忙着招呼夏泼小姐,准会把爱米丽亚丢在人堆里。到九十六号去问问乔治·奥斯本能不能来?”
我不懂为什么他一说这话,赛特笠太太就瞅着丈夫笑起来。赛特笠先生眼睛里闪闪发光,满脸顽皮的瞧着爱米丽亚。爱米丽亚红了脸低下头去。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儿才会这么娇羞,利蓓加·夏泼小姐就不行。自从她八岁那年在壁橱里偷糖酱给她姑妈捉出来之后,从此没有红过脸。爱米丽亚的爸爸说:“爱米丽亚应该写张条子给乔治·奥斯本,让他瞧瞧咱们在平克顿女校学的一笔好字。你记得吗?从前你写信给他请他十二晚上来,把字都写别了。”
爱米丽亚答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赛特笠太太对丈夫说:“约翰,这真像是昨天的事,你说对不对?”
他们夫妻住的是二层楼的一间前房,睡觉的地方装饰得像个帐篷,四围挂着花布幔子,上面印着鲜明别致的印度式图案,另外衬了淡红布的里子。帐篷里面的床上铺了鸭绒褥子,并排摆着两个枕头。当晚他们夫妻躺着说话,一对红喷喷的圆脸儿就枕着这两个枕头。太太戴的是镶花边的睡帽,先生戴的是式样简单的布帽子,顶上拖着一簇流苏。赛特笠太太因为丈夫难为了可怜的乔,正在对他训话。
她说:“赛特笠先生,你何苦逗那可怜的孩子,太不应该了。”
流苏帽子替自己辩护道:“亲爱的,乔斯的虚荣心太重,比你当年最爱虚荣的时候还糟糕。你也算利害的了。可是三十年前,——好像是一七八○年吧——倒也怪不得你爱俏。这一点我不否认。可是我实在看不上乔斯那份儿拘拘谨谨的绔袴子弟习气。他实在做得太过火。亲爱的,那孩子一天到晚想着自己,只觉得自己了不起。太太,咱们还有得麻烦呢。谁都看得出来,爱米的小朋友正在拼命的追他。如果她抓不住他,反正有别人来接她的手。他那个人天生是给女人玩弄的。这话没有错,就等于我每天上交易所那样没有错。总算运气好,他没给咱们从印度娶个黑漆漆的媳妇儿回家。瞧着吧,不管什么女人钓他,他就会上钩。”
赛特笠太太狠狠的说道:“原来那丫头是个诡计多端的东西,明天就叫她走。”
“赛特笠太太,她跟别人不是一样吗?不管怎么,她总算是个白种人。我倒不在乎乔斯娶什么媳妇。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不久,说话的声音停了,跟着起来的是鼻子里发出来的音乐,听上去虽然轻柔,却不很雅致。这时候,在勒塞尔广场证券交易所经纪人约翰·赛特笠先生的家里真是悄无声息,所能听得到的只有教堂里报时的钟声和守夜人报时的叫声。
到了第二天早上,好性子的赛特笠太太也不再打算把她隔夜说的那话儿认真做出来。天下最近人情、最深刻、最普通的感情莫过于为娘的妒忌心,可是赛特笠太太瞧着利蓓加不过是个温柔谦逊的家庭教师,对自己又感激,总不至于胆敢攀附像卜克雷·窝拉的收税官那么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她已经替利蓓加写信去要求延迟几天再上工,一时也难找借口赶她出门。
温柔的利蓓加合该交运,件件事都凑得巧,连天气也帮她的忙,虽然她本人起先并不知道上天的好意。原定到游乐场去的那天晚上,乔治·奥斯本已经来了;老两口儿要赴宴会,也已经动身到海百莱仓房的鲍尔斯副市长家里去了;忽然一阵大雷雨(这种雷雨只有上游乐场去的时候才碰得上),这几个年轻人没法出门,只好躲在家里。奥斯本先生好像一点儿不在乎。他跟乔瑟夫·赛特笠在饭间里喝了不少葡萄酒,两个人对坐着谈心。乔瑟夫见了男人向来爱说话,因此一面喝酒,一面把他最得意的印度趣事讲了许多。后来大家在客厅里会齐,爱米丽亚做主人,招待其余三位。四个年轻人在一起玩得很快乐,都说亏得下雨打雷,游乐场没有去成反倒有意思。
奥斯本是赛特笠的干儿子。二十三年来,这家子一向没有把他当外人。他生下一个半月的时候,约翰·赛特笠送给他一只银杯子。他长到六个月,又收到一件珊瑚做的玩意儿,上面挂着金的哨子和小铃。每逢圣诞节或是他假满回校的时候,老头儿总给他零用钱。他记得清清楚楚,乔瑟夫·赛特笠还揍过他一顿。那时候乔瑟夫已经是个大摇大摆的换毛小公鸡,他自己却还是个十岁的顽童。总而言之,乔治和这家朝夕相处,大家对他又好,当然在这里混得很熟。
“赛特笠,你还记得吗?有一回我把你靴子上的流苏铰了下来,你气得不得了。赛特笠小姐——呃——爱米丽亚跟乔斯哥哥跪着,求他别揍小乔治,才免了我一顿好打。”
乔斯明明白白记得这件不平凡的事情,可是赌神罚誓说他早已忘了。
“你记得吗?你到印度去以前,坐了马车到斯威希泰尔博士学校里来看我,拍拍我的头,给了我一个基尼。我一向以为你至少身高七尺,后来你从印度回来,我发现你不过跟我一样高,真是意想不到。”
利蓓加眉飞色舞的嚷道:“赛特笠先生太好了!临走还特地去看你,还给你钱。”
“对了,他倒不计较我铰他靴子上的流苏,真是难得。孩子们在学校里拿到零用钱,一辈子都记得。给钱的人自己也忘不了。”
利蓓加说:“我喜欢靴子。”乔斯·赛特笠最得意自己一双腿,一向爱穿这种漂亮的靴子,听了这话,虽然把腿缩在椅子下面,心里说不出的得意。
乔治·奥斯本说道:“夏泼小姐,你是个挺有才气的画家,可以利用靴子事件做题材,把这庄严的景象画成一幅有历史性的画儿。赛特笠穿了鹿皮裤子,一手拿了铰坏了的靴子,一手抓住我的衬衫皱边。爱米丽亚高高的举起了两只小手,跪在她哥哥旁边。咱们还可以仿照简明读本和拼法本子里第一页插图的方式,给它加上一个堂皇的标题,里面包含着寓言的意味。”
利蓓加说道:“我现在没有时间画,等我——等我离了这儿再画吧。”她把声音放得很低,一脸悲悲戚戚的样子,在场的人不由得可怜她命苦,都舍不得放她走。
爱米丽亚说道:“亲爱的利蓓加,可惜你不能在这儿多住几天。”
利蓓加的神情更凄惨了,她道:“有什么用?到我离开你的时候更伤——更舍不得你了。”说着,扭过头去。爱米丽亚一听这话,忍不住哭起来。我在前面说过,这糊涂的小东西最不长进的地方就是爱哭。乔治·奥斯本觉得很感动,细细的端详着这两个姑娘。乔瑟夫·赛特笠低头看着自己心爱的靴子,大胸脯一起一伏,很像在叹气。
乔治说道:“赛特笠小姐——爱米丽亚,来点儿音乐吧!”他那时候忽然把持不住,几乎把她搂在怀里,当着大家的面吻她。她也对他看了一眼。如果说他们两个就在当时相看一眼之中发生了爱情,这话未免过份。两家的父母早已有心把他们两人配成一对,竟可以说这十年来,他们已经订下了不成文的婚约。
赛特笠家里的钢琴,按照通常的习惯,搁在客厅后间。那时天色已经昏暗,奥斯本先生当然比爱米丽亚眼睛亮,会在椅子凳子中间找路,因此爱米丽亚很自然的拉着他的手,让他领路摸到钢琴旁边去。他们一走,只剩下乔瑟夫·赛特笠先生和利蓓加两个人傍着客厅里的桌子对面谈心。利蓓加正在用绿丝线织一只钱袋。
夏泼小姐说:“家里的秘密是不问而知的。这一对儿已经把他们俩的公开了。”
乔瑟夫答道:“只等他做了连长,事情就算放定了。乔治·奥斯本是个顶呱呱的家伙。”
利蓓加道:“你妹妹是全世界最可疼的小人儿。谁娶了她真有福气。”说着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两个单身的男女在一起谈起这样细腻的话儿,彼此自然觉得亲密知心。赛特笠先生和利蓓加小姐的一番议论,我不必细写。照上面的一席话看来,他们的谈吐并没有什么俏皮动听的地方。要知道在普通的人家,在随便什么地方,说的话不过如此,只有那些辞藻富丽、结构巧妙的小说里才有例外。那时隔壁房里有人弹琴唱歌,他们说话的时候当然放低了声音,免得妨碍别人。其实隔壁的两个人专心在做自己的事,他们说得再响些也不妨事。
赛特笠先生居然能够大大方方、畅畅快快的和女人谈天,真是生平第一遭。利蓓加小姐问了他许多关于印度的问题,因此他得了机会把他知道的许多趣事说给她听。这里面有些是关于印度的,也有关于他本人的。他形容总督府里怎么开跳舞会,在大暑天他们怎么取凉,譬如在屋里装了手拉的风扇,门窗前面挂了打湿的芦帘等等。他讲到投奔在印度总督明多勋爵①门下的一大群苏格兰人,口角俏皮极了。然后他又说到猎虎的经验,说是有一回一只老虎发威,把他的象夫从象背上直拖下来。利蓓加小姐对于总督府的跳舞会心醉神往;听了苏格兰副官们的故事笑个不住,一面责备赛特笠先生不该这么刻薄。大象的故事可真把她吓坏了。她说:“亲爱的赛特笠先生,看你母亲份上,看你所有的朋友份上,以后快别干这种冒险的事,你非答应我不可。”
①明多勋爵(LordMinto,1751—1814),英国政治家,苏格兰人,1806年起任印度总督。
乔瑟夫拉起领子,答道:“得了,得了,夏泼小姐,危险只能增加打猎的趣味。”其实他只猎过一次虎,就是出乱子的那一回。可怜他几乎丢了性命,倒不是老虎咬他,却是在混战中受了伤。他说的话越多,胆子越大,竟鼓起勇气问利蓓加小姐那绿丝线钱袋是给谁做的。他的态度那么大方,那么随便,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心里着实得意。
利蓓加小姐柔媚地向他瞟了一眼,说道:“谁要,我就给谁。”赛特笠先生正要施展口才,说出一篇动人的话来。不想他刚刚开口说到:“啊,夏泼小姐,多么”——隔壁的歌声忽然停了。这样一来,他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声音,窘得面红耳赤,连忙住了口,慌慌张张的擤着鼻涕。
奥斯本先生轻轻的对爱米丽亚说:“你听,你哥哥的口才真了不起。你那朋友真创造了奇迹了。”
爱米丽亚小姐答道:“奇迹创造的越多越好。”凡是像个样儿的女人没一个不爱做媒。爱米丽亚当然不是例外,心里只希望乔瑟夫能够娶了太太一同回印度。这几天来她和利蓓加朝夕相处,对她生了极深的感情,在她身上找出千千万万从前在学校里没有发现的德行和惹人怜爱的品性。小姑娘们的感情滋长得最快,像贾克的豆梗一般,一夜的功夫就直入云霄。①结婚以后这种痴情渐渐减退,也是极自然的事。一般情感主义者喜欢用大字眼,称它为“对于理想爱情的渴望”。换句话说,他们认为女人的情感平时只能零星发泄,必须有了丈夫孩子,情感收聚起来有了归宿,自己才能得到满足。
①穷苦的贾克得到许多仙豆,第二天起身,发现撒在园里的仙豆长得直入云霄。贾克攀附着豆梗上天,碰到许多奇遇。
爱米丽亚把自己会唱的歌儿唱完,觉得在后客厅里已经坐了不少时候,应该请她的朋友也来唱一曲才是。她对奥斯本先生说:“倘若你先听了利蓓加唱歌,就不要听我的了。”话是这么说,她也明知自己在哄人。
奥斯本道:“我对夏泼小姐先下个警告,在我听起来,爱米丽亚·赛特笠才是天下第一名歌唱家。这话说的对不对我也不管。”
爱米丽亚答道:“你先听了再说。”
乔瑟夫·赛特笠客气得很,替利蓓加拿了蜡烛来搁在琴上。奥斯本表示他情愿就在黑地里坐着,可是爱米丽亚笑着反对,不肯再陪他,因此他们两个也跟着乔瑟夫先生过来。利蓓加唱得比她朋友高明得多,而且非常卖力,不过奥斯本有什么意见,别人当然管不着。爱米丽亚从来没有听见她唱得这样好,心里暗暗纳罕。利蓓加先唱了一支法文歌,乔瑟夫一个字都听不懂。奥斯本也老实承认自己听不懂。此后她又唱了好几支四十年前流行的叙事歌曲。歌词很简单,题材不外乎大英水手,英王陛下,可怜的苏珊,蓝眼睛的玛丽等等。据说从音乐的观点来看,这些歌曲并不出色。可是它们所表达的意思单纯近情,一般人一听就明白。现在咱们老听见唐尼隋蒂①的曲子,音调软靡靡的,内容不过是眼泪呀,叹气呀,喜呀,悲呀。两下里比起来,还是简单的民歌强得多。
①唐尼隋蒂(GaetanoDonizetti,1797—1848),意大利作曲家。
每逢唱完一支歌以后大家闲谈的时候,说的话也都是些很多情的话儿,和歌曲的内容相称。三菩送了茶点进去,就和厨娘一起站在楼梯转角听唱歌。厨娘听得眉开眼笑。连白兰金索泊太太也屈尊下就,跟他们站在一块儿听。
末了唱的一首短歌内容是这样的:——荒野里凄凉寂寥,大风呼呼的怒号,好在这茅屋顶盖得牢。
熊熊的火在炉里烧,
过路的孤儿从窗口往里瞧,
越觉得风寒雪冷,分外难熬。
他心慌意乱,手脚如绵,
急忽忽还只顾往前。
温柔的声音唤他回来,
慈爱的脸儿在门口出现,
到黎明,他不能再流连,
求上天对流浪者垂怜!
你听,那风吹到了山巅。
这支歌的内容和她刚才说的“等我离开了这儿”这句话含意相同。她唱到最后一句,声音沉下去咽住了。在场的人想起她即刻就要动身,连带着又想到她孤苦伶仃的身世。乔瑟夫·赛特笠本来喜欢音乐,心肠又软,利蓓加唱歌的时候,他听得心醉神往,到末了更觉得深深的感动。如果他胆子不那么小,如果方才由乔治安排,让他和赛特笠小姐两人仍旧留在前客厅,那么乔瑟夫·赛特笠就不会再做单身汉子了,我这小说也写不成了。利蓓加唱完了歌,起身拉着爱米丽亚的手一直向蒙眬的前客厅走去。这当儿可巧三菩托着一个盘子进来,里面有夹心面包和糖酱,还有发亮的杯壶。乔瑟夫·赛特笠一看见点心,立刻全神贯注。赛特笠老两口子吃过晚饭回家,看见四个年轻男女谈得很热闹,连他们的马车响都没有留心。只听得乔瑟夫说道:“亲爱的夏泼小姐,吃一小匙子糖酱吧。你刚才唱的真费劲——呃——真好听。应该吃点儿东西补补气。”
赛特笠先生接口道:“好哇!乔斯!”乔斯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在打趣他,慌得不敢作声,过了一会儿就溜掉了。当夜他并没有一宵不寐睁着眼研究自己到底有没有爱上夏泼小姐,因为爱情并不能影响乔瑟夫·赛特笠的胃口和睡眠。不过他想到许多事情,譬如在印度下了办公厅之后听听那些歌儿多么愉快,利蓓加多么出人头地,又想到她的法文说的比总督夫人还好,在加尔各答的跳舞会上准会大出风头。他想:“谁也看得出那可怜的东西爱上了我了。跟那些出国到印度去的女孩子们比一比,她不见得穷到哪儿去。说不定我左等右等,反而挑着个不如她的。”他这么思前想后,就睡着了。
关于夏泼小姐在床上眼睁睁的估计“不知他明天来不来?”的情形,这里不必多说。第二天,乔瑟夫·赛特笠午饭以前已经到了,那不放松的劲儿和命运之神不相上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可算是他赏给勒塞尔广场的大面子。那天不知怎么,乔治·奥斯本到得比他还早,害得爱米丽亚好不心烦,原来她正在给契息克林荫道的十二个好朋友写信。利蓓加仍旧在做隔天的活计。卜克雷·窝拉的前任收税官坐着小马车回到家里,按照习惯,先把门环拍得一片响,在门口摆起架子乱了一阵,然后才费一大把力气迈步上楼,到客厅里来。这当儿奥斯本和赛特笠小姐彼此使眼色打电报,很有含蓄的瞧着利蓓加笑。利蓓加低头织钱袋,淡黄头发披在脸上,居然脸红起来。乔瑟夫一进门,她的心扑扑直跳。乔瑟夫穿了新的背心,发亮的靴子格吱格吱的响,累得喘不出气来。他又热又紧张,满面通红,羞答答的把个脸儿藏在厚厚的领巾里面。大家都觉得很窘。爱米丽亚更不行,几乎比当局者还慌张。
给乔瑟夫先生通报的是三菩。他嬉皮笑脸的跟在收税官后面,手里捧着两个花球。原来这傻大个儿居然会讨小姐们的好,早上在考文花园附近的市场上买了两束鲜花。现在的姑娘们太太们爱捧草蓬子似的大花球,底下还衬着镂空花纸;乔斯的两束鲜花虽然没有这么大,两个姑娘收了礼物倒很高兴。乔瑟夫送给她们每人一束,一面正色对她们鞠了一个躬。
奥斯本嚷道:“好哇,乔斯!”
爱米丽亚说:“多谢你,亲爱的乔瑟夫。”她如果不怕哥哥嫌弃,很想吻他一下子。拿我来说,如果爱米丽亚这样的小宝贝儿肯吻我,就是把李先生的花房都买下来也是愿意的。
夏泼小姐嚷道:“啊!可爱的花儿!多可爱的花儿!”她轻轻俏俏的把鼻子凑上去闻了一闻,贴胸抱着花球,喜不自禁,翻起眼睛望着天花板。大概她先瞧了一眼,看有没有情书藏在花球里面,不幸什么也没有找着。
奥斯本笑着问道:“赛特笠,在卜克雷·窝拉你们是不是也用花朵儿传情达意啊?”
多情的公子答道:“得了,少胡说。花儿是在挪顿家买的。只要你们喜欢就好。嗯,爱米丽亚,亲爱的,我还买了一只菠萝蜜,已经交给三菩了。午饭的时候吃吧。这天太热,应该有点儿凉东西吃。”利蓓加说她从来没吃过菠萝蜜,非常非常想尝一下子。
他们这样谈着话,后来不知道奥斯本找了个什么推托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不懂为什么爱米丽亚也不见了,想来总是看着厨娘切菠萝蜜吧?反正到末了只剩下乔斯和利蓓加两个人。利蓓加继续做活,细长的白手指拿着发亮的针和绿颜色的丝线飞快的编结。
收税官说:“亲爱的夏泼小姐,你昨天晚上唱的歌儿真是美——依——极了。我差点儿掉眼泪。真的不骗你。”
“乔瑟夫先生,那是因为你心肠好。我觉得赛特笠一家子都是慈悲心肠。”
“昨晚上我想着那歌儿,睡都睡不着。今天早上我在床上就试着哼那调子来着。真的不骗你。我的医生高洛浦十一点钟来看我(你知道我身子不好,天天得请高洛浦来看病)。他来的时候啊,我正唱得高兴,简直像——像一只画眉鸟儿。”
“唷,你真好玩儿。唱给我听听。”
“我?不行,还是你来吧,夏泼小姐。亲爱的夏泼小姐,唱吧!”
利蓓加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会儿不行,赛特笠先生。我没有这闲情逸致。而且我得先把这钱袋做好。肯帮忙吗,赛特笠先生?”东印度公司里的乔瑟夫·赛特笠先生还没来得及问明白怎么帮忙,不知怎么已经坐了下来,跟一个年轻姑娘面对面的谈起心来。他一脸勾魂摄魄的表情瞧着她,两臂求救似的向她伸开,手上绷着一绞绿丝线让她绕。
奥斯本和爱米丽亚回来叫他们吃饭的时候,看见这怪有趣的一对儿还是这么坐着,姿态非常动人。一绞线都绕到纸板上去了,可是乔斯先生仍旧没有开口。
爱米丽亚握着利蓓加的手说:“今儿晚上他准会开口,亲爱的。”赛特笠自己也在肚里忖度,暗暗想道:“哈,到了游乐场我就问她去。”
第七章女王的克劳莱镇上的克劳莱一家
在一八——年的《宫廷指南》里,从男爵毕脱·克劳莱的名字在C字开头的一部门里面算是很说得响的。他家的庄地在汉泊郡女王的克劳莱镇上,伦敦的府邸就在大岗脱街。这显赫的名字已经连着好几年在国会议员名单上出现,和他们镇上次第当选的议员,名字都刊印在一起。
关于女王的克劳莱镇,有这样的传说。有一回伊丽莎白女王出游,走过克劳莱镇,留下吃了一餐早饭。当时的一位克劳莱先生(他相貌很漂亮,胡子修得整齐,腿也生得好看)——当时的一位克劳莱先生献上一种汉泊郡特产的美味啤酒。女王大大的赏识,下令把克劳莱镇改成特别市镇,可以选举两个代表出席国会。自从那次游幸之后,直到今天,人人都管那地方叫女王的克劳莱镇。可惜无论什么王国、城市、乡镇,总不免跟着时代变迁,到现在女王的克劳莱镇已经不像蓓斯女王①在位的时候那么人口稠密,堕落得成了一个所谓“腐败的选区”②。虽然这么说,毕脱爵士却不服气。他的话说的又文雅又有道理,说道:“腐败!呸!我靠着它一年有一千五百镑的出息呢。”
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名字是跟着那了不起的下院议员威廉·毕脱取的③。他是第一代从男爵华尔泊尔·克劳莱的儿子。华尔泊尔爵士在乔治第二当国的时候做照例行文局的主管人员,后来因为舞弊受到弹劾——那时一大批别的诚实君子也都受到同样的遭遇。他呢,不用说,自然是约翰·丘吉尔·克劳莱的儿子了。这约翰·丘吉尔又是取的安恩女王时代有名将领的名字。在女王的克劳莱老宅里挂着他家祖先的图谱。倒溯上去,就是查理·史丢亚,后来改名为贝阿邦斯·克劳莱。这人的爸爸生在詹姆士第一的时代。最后才是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克劳莱,穿了一身盔甲,留着两撇胡子,站在最前面。按照图谱的惯例,在这位老祖宗的背心里长出一棵树,各条主干上写着上面所说的各个杰出的名字。紧靠着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名字(他是我这本回忆录里的人物),写着他弟弟别德·克劳莱牧师的名字。牧师出世的时候,了不起的下院议员威廉·毕脱已经得了不是下台了④。这位别德·克劳莱就是克劳莱和斯耐莱两镇的教区长。此外,克劳莱家里别的男男女女也都有名字在上面。
①蓓斯是伊丽莎白的简称。
②居民的选举权有名无实。议员的缺可由控制了选区的土豪出卖给别区的人。
③威廉·毕脱(WilliamPitt,1708—78),英国有名的首相。
④1761年威廉·毕脱下台,别德勋爵(EarlofBute)做首相。他们兄弟两人,都把当朝首相的姓算了名字。
毕脱爵士的原配名叫葛立泽儿,是蒙苟·平葛勋爵第六个女儿,所以和邓达斯先生是表亲。她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毕脱;给他取这名字的用意并不是依着父亲,多半还是依着那个天神一样的首相。第二个儿子叫罗登·克劳莱,取的是乔治第四没有登基时一个朋友的名字,可怜这人已经给王上忘得干干净净了。葛立泽儿夫人死掉以后好多年,毕脱爵士又娶了墨特白莱镇上杰·道生的女儿叫罗莎的做续弦。这位太太生了两个女儿。利蓓加·夏泼就是做这两个女孩的教师。这样看来,利蓓加现在进了好人家的门,接触的都是有身分的上等人,比不得她刚刚离开的勒塞尔广场上的那家子那么低三下四了。
她已经收到通知,要她上工。通知信写在一个旧信封上,内容如下:毕脱爵士请夏泼小姐带了“行礼”应该星期二来,因为我明天“理城”到女王的克劳莱,一早动身。
大岗脱街。
利蓓加和爱米丽亚分手以后,马车一拐弯,她就不拿手帕擦抹眼睛了,先把好心的赛特笠先生送给她的钱拿出来,数数共有多少基尼。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从男爵,所以她把钱数清,放下手帕之后,便开始推测从男爵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她想道:“不知道他戴不戴宝星?也许只有勋爵才戴宝星。我想他一定打扮得很漂亮,穿了朝服,上面滚着皱边,头发上还洒了粉,像考文脱戏院里的罗邓先生一样。我猜他准是骄气凌人,不把我放在眼睛里。我有什么法子呢?只能逆来顺受了。不管怎么样,以后我碰见的都是世家子弟,比不得城里那起粗俗的买卖人。”她想起勒塞尔广场的朋友们,心里虽然怨毒,不过倒还看得开,很像寓言里的狐狸吃不到葡萄时的心境。
马车穿过岗脱广场,转到大岗脱街,最后在一所阴森森的高房子前面停下来。这宅子两旁各有一所阴森森的高房子紧紧靠着,三所宅子每家有一块报丧板安在客厅正中的窗户外面,上面画着死者的家徽。大岗脱街是个死气沉沉的所在,附近仿佛不时有丧事,这种报丧板是常见的。在毕脱爵士公馆里,底层的百叶窗关着,只有饭间外面的略开了一些,所有的卷帘都用旧报纸整整齐齐遮盖起来。
马车夫约翰那天一个人赶车,因此不高兴走下来按铃,便央求路上的一个送牛奶小孩子帮忙。按过铃之后,饭间的两扇百叶窗缝里伸出一个头来。不久便见一个男人来开了门。他穿着灰褐色的裤子和裹腿,上面是一件又脏又旧的外衣,脖子上皮肤粗糙,扣着一条满是垢污的领巾。他咧着嘴,涎着脸,头顶又秃又亮,灰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约翰坐在车子上问道:“这是毕脱·克劳莱爵士府上吗?”
门口的人点点头说:“是的。”
约翰说:“那么把这些箱子搬下去。”
看门的说:“你自己搬去。”
“瞧,我不能离开我的马儿啊!来吧,好人哪,出点儿力气,小姐回头还赏你喝啤酒呢!”约翰一面说,一面粗声大气的笑。他如今对于夏泼小姐不讲规矩了,一则因为她和主人家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二则她临走没有给赏钱。
那秃子听得这么说,把手从裤袋里拉出来,走过去掮了夏泼小姐的箱子送到屋子里。
夏泼小姐说道:“请你拿着这只篮子和披肩,再给我开开车门。”她气冲冲的下了车,对车夫道:“回头我写信给赛特笠先生,把你的行为告诉他。”
那佣人答道:“别这么着。你没忘掉什么吧?爱米丽亚小姐的袍子本来是给她女佣人的,你现在都拿来了吧?希望你穿着合身。吉姆,关上门吧,你不会从她那儿得什么好处的,”他翘起大拇指指着夏泼小姐,“她不是个好东西。我告诉你吧,她不是个好东西。”说完,赛特笠先生的车夫赶着车走了。原来他和上房女佣人相好,见利蓓加抢了女佣人的外快,心里气忿不平。
利蓓加依着那穿绑腿的人说的话,走进饭间,发现屋里生气全无。上等人家出城下乡的时候,家里总是这样,倒好像这些屋子忠心耿耿,舍不得主人离开似的。土耳其地毯把自己卷成一卷,气鼓鼓的躲在碗橱底下;一张张的画儿都把旧桑皮纸遮着脸;装在天花板上的大灯台给蒙在一个黑不溜秋的棕色布袋里;窗帘在各式各样破烂的封套里面藏了起来。华尔泊尔·克劳莱爵士的大理石半身像从暗黑的角落里低下头瞧着下面空荡荡的桌子,上过油的火钳火棒,和壁炉架上没插卡片的名片架子。酒瓶箱子缩在地毯后面;椅子都给面对面叠起来,靠墙排成一行。大理石人像对面的黑角落里,有一个老式的刀叉盒子,上了锁,恼着脸儿坐在碗盏架子上。
壁炉旁边搁了两张厨房里用的椅子,一张圆桌,还有一副用旧了的火棒和火钳。炉里的火萎靡不振,必必剥剥的响着,火上搁着一个平底锅子。桌子上有一点点乳酪和面包,一个锡做的烛台,还有一只装得下一品脱酒的酒钵,里面有薄薄一层黑颜色的浓麦酒。
“我想你吃过饭了吧?这儿太热吗?要不要喝点儿啤酒?”
夏泼小姐摆起架子问道:“毕脱·克劳莱爵士在哪儿?”
“嘻,嘻!我就是毕脱·克劳莱爵士。别忘了,我给你拿了行李,你还欠我一品脱酒呢。嘻,嘻!不信你问廷格。这是廷格太太,这是夏泼小姐。这是教员小姐,这是老妈子太太。呵,呵!”
那位名叫廷格太太的,这时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烟斗和一包烟草。夏泼小姐到的时候,毕脱爵士刚刚使唤她出去买烟草。这时毕脱爵士已经在火旁边坐下,她就把烟斗烟草递上去。
他问道:“廷格老太婆,还有一个法定①呢?我给你一个半便士。找出来的零钱在哪儿?”
①英国最小的铜币,值四分之一便士。
廷格太太把小铜元扔下答道:“拿去!只有做从男爵的人才计算小铜子儿。”
那议员接口道:“一天一个法定,一年就是七个先令。七个先令就是七个基尼一年的利息。廷格老婆子啊,你留心照看着法定,基尼就会跟着来了。”
廷格太太丧声歪气的接口道:“姑娘,这就是毕脱·克劳莱爵士,没错!因为他老是留心照看着他的法定。过不了几时你就会知道他的为人。”
老头儿还算客气,说道:“夏泼小姐,你决不会因此嫌我。
我做人先讲公道,然后讲大器。”
廷格咕哝道:“他一辈子也没白给人一个小铜子儿。”
“从来不白给,以后也不白给。这不合我做人的道理。廷格,你要坐下的话就到厨房里去拿张椅子来。咱们吃点晚饭吧。”
从男爵拿起叉子,从火上的锅子里叉出一条肠子和一个洋葱,分成差不多大小的两份,和廷格太太各吃一份。“夏泼小姐,我不在这儿的日子,廷格吃自己的饭,我进城的日子,她就跟大伙儿一起吃。呵,呵!夏泼小姐不饿,我真高兴。你怎么说,廷格?”说着,他们便开始吃他们清苦的晚饭。
吃完饭,毕脱·克劳莱爵士抽了一袋烟,后来天黑了,他点起锡油盏里的灯草,从无底洞似的口袋里掏出一大卷纸,一面看,一面整理。
“我进城来料理官司,亲爱的,所以明天才有机会跟这么一位漂亮小姐同路做伴。”
廷格太太拿起麦酒罐说道:“他老是打官司。”
从男爵说道:“喝酒吧!廷格说的对,亲爱的,全英国的人,算我官司打得最多,赢得也多,输得也多。睢这儿,‘从男爵克劳莱对斯耐弗尔’。我打不赢他,不叫毕脱·克劳莱!这儿是‘扑特和另一个人对从男爵克劳莱’,‘斯耐莱教区的监理人对从男爵克劳莱’,地是我的,他们没有凭据说它是公地,看他们敢不敢。那块地并不属于教区①,就等于那块地不属于你或是廷格。我打不赢他们决不罢休,哪怕出一千基尼讼费我也愿意。亲爱的,这些全是案卷,你爱瞧只管瞧吧。你的字写得好吗?夏泼小姐,等到咱们回到女王的克劳莱以后我一定得好好的利用你。如今我们老太太死了,我需要一个帮手。”
①十八世纪以来,大户人家常想圈进教区里的公地,当作自己产业,不许村人在上面放牛羊啃青。
廷格说:“她跟儿子一个样儿,跟所有做买卖的都打过官司,四年里头换了四十八个听差。”
从男爵很直爽的答道:“她的手紧,真紧!可是她有用,有了她,省掉我一个总管呢。”他们这么亲亲密密的谈了一会儿,新到的客人听了觉得很有趣。不管毕脱·克劳莱爵士是块什么料,有什么好处,有什么毛病,他一点不想给自己遮瞒。他不断的讲自己的事,有的时候打着汉泊郡最粗俗的土话,有的时候口气又像个通晓世故的人。他叮嘱夏泼小姐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准备动身,跟她道了晚安,说道:“今儿晚上你跟着廷格睡。床很大,可以睡两个人。克劳莱太太就死在那张床上的。希望你晚上好睡。”
祝福过利蓓加之后,毕脱爵士便走了。廷格一本正经,拿起油盏在前面领路,她们走上阴森森的大石级楼梯,经过客厅的好几扇很大的门,这些门上的把手都用纸包着,光景凄凉得很。最后才到了前面的大卧房,克劳莱夫人就在这间屋里咽的气。房间和床铺阴惨惨死沉沉的样子,叫人觉得非但克劳莱夫人死在这里,大致她的鬼还在房里住着呢。虽然这样,利蓓加却精神抖擞,在房里东蹦西跳,把大衣橱、壁橱,柜子,都打开来看,把锁着的抽屉一一拉过,看打得开打不开,又把梳妆用品和墙上黑黝黝的画儿细看了一遍。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那做散工的老婆子一直在祈祷。她说:“小姐,如果我良心不干净的话,我可不敢睡这张床。”利蓓加答道:“床铺大得很,除了咱们两个之外还睡得下五六个鬼呢。亲爱的廷格太太,讲点儿克劳莱夫人的事给我听听,还有毕脱·克劳莱爵士的事,还有其余别的人的事。”
廷格老太婆口气很紧,不肯给利蓓加盘问出什么来。她说床是给人睡觉的,不是说话的地方,说完,就打起呼噜来。除了良心干净的人,谁也不能打得这么响。利蓓加半日睡不着,想着将来,想着她的新天地,寻思自己不知可有机会出头露角。灯草的亮光摇摇不定,壁炉架掷下大大的黑影子,罩住了半幅发霉的绣片,想是死去的太太做的手工。黑影里还有两张肖像,是两个年轻后生,一个穿了学士袍,另一个穿了红色的上衣,像是当兵的。利蓓加睡觉的时候,挑中了那个兵士作为做梦的题目。
那时正是夏天,红艳艳的朝阳照得大岗脱街都有了喜气,忠心的廷格四点钟就叫醒了同床的利蓓加,催她准备动身,自己出去拔掉了大门上的门闩插销,砰砰碰碰的震得街上起了回声。她走到牛津街,雇了一辆停在那里的街车。我不用把这辆车子的号码告诉你,也不必细说赶车的为什么一早在燕子街附近等着。他无非希望有年轻的绔袴子弟从酒店里回家,醉得站不稳脚跟,需要雇他的车子;因为喝醉的人往往肯多给几个赏钱。
赶车的如果存着这样的希望,不用说要大大的失望了。他把车子赶到城里,从男爵在车钱之外没多给一个子儿的赏钱。杰乎①哀求吵闹都没有用,便把夏泼小姐的好些纸盒子都扔在天鹅酒店的沟里,一面赌咒说他要告到法庭里去。
旅馆里的一个马夫说道:“还是别告好,这位就是毕脱·克劳莱爵士。”
①《圣经·列王纪》中赶车极快的车夫。
从男爵一听合了自己的意,说道:“对了,乔,我就是。如果有比我还利害的人,我倒很愿意见见。”
乔恼着脸儿,咧开嘴笑了一笑说道:“我也想见见。”他一面说,一面把从男爵的行李都搬到驿车顶上搁好。
议员对赶驿车的叫道:“赶车的,把你旁边的座位留给我。”
车夫举起手碰碰帽子边行了个礼,回答说:“是,毕脱爵士。”他心里气得直冒火,因为他已经答应把座位留给剑桥大学的一位少爷,没有毕脱爵士,一克郎的赏钱是稳稳的。夏泼小姐坐在车身里的倒座上。这辆马车可以说是即刻就要把她送到茫茫的世界上去。
剑桥大学的学生气鼓鼓的把五件大衣都搁在前头。后来夏泼小姐不得已离开了本来的座位,爬上车顶坐在他旁边,他才消了气。他拿了一件外套给利蓓加前在身上,兴致立刻来了。一个害气喘病的先生,一个满脸正气的太太,都进了车。这个女的起誓说她以前从来没有坐过公共马车,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在每辆驿车里似乎都有这么一位太太——唉,我该说“从前的驿车”才对,现在哪里还有这种车子呢?一个胖胖的寡妇,手里拿着一瓶白兰地酒,也上了车。搬夫来向大家要脚钱,那男的给了六便士,胖寡妇也拿出五枚油腻腻的半便士。落后车子总算开了,慢慢的穿过奥尔德门的暗巷,马蹄得得,在蓝顶的圣·保罗教堂旁边跑过。渐渐的,车行得快了,铃子叮叮当当响着,经过弗利德市场的陌生人进口。现在弗利德市场没有了,和爱克塞脱市场一样都成了陈迹。他们走过白熊旅馆、武士桥,看见公园里的露水被太阳晒成轻雾,从地上升起来;又经过泰纳草坪、白兰德福、巴克夏等地方,不必细说。本书的作者,以前也曾经走过这条路,天气也是这般晴朗,一路的形形色色也是这般新奇。回想当年,心里甜醇醇的,软靡靡的,觉得留恋。路上碰见的事情多有趣!不幸如今连这条路都找不着了。那老实的马车夫,长着一鼻子红疙瘩的老头儿,再不能上乞尔西和格林尼治了吗?这些好人儿怎么不见了呢?威勒老头儿①还活着吗?嗳,对了,还有旅馆里伺候穷人的茶房呢?还有那儿出卖的冷牛腿呢?还有那矮个子马夫,鼻子青里带紫,手里提着马口铁的水桶,摇得叮叮当当的响——他在哪儿呢?他同代的人物在哪儿呢?将来为读者的儿女们写小说的大天才,现在还是穿着小裙子的小不点儿②,将来看到我所描写的人物和事情,准觉得这些像尼尼微古城③、狮心王④、杰克·雪伯⑤一般,成了历史和传说。在他们看来,驿车已经染上了传奇的色彩,拉车子那四匹栗色马儿也和别赛法勒斯⑥和黑蓓斯⑦一样,变成神话里的马儿了。啊!回想到这些马儿,马夫把它们遮身的马衣拿掉,就见它们一身毛带着汗珠儿晶晶的发亮;跑过一站之后,它们乖乖的走到客栈的大院子里去,身上汗气腾腾的,尾巴一左一右的拂着。唉!如今再也听不见号角在半夜里呜呜的吹,再也看不见路上关卡的栅栏门豁然大开。话又说回来了,这辆轻巧的、四匹马拉的特拉法尔加马车⑧究竟带着咱们上什么地方呢?别再多说了,不如就在女王的克劳莱镇上下车,瞧瞧利蓓加·夏泼小姐在这个地方有什么遭遇。
①十九世纪英国小说家狄更斯所著《匹克威克外传》中的马车夫,他的儿子是匹克威克先生的听差。
②一两岁的小孩子不分男女,都穿小裙子。
③亚述古国的京城。
④英王理查第一(CharlesⅠ,1157—99)以勇毅著名。
⑤杰克·雪伯(JackSheppard,1702—24),著名的大盗,曾经越狱好多次,后来被判绞刑处死,英国作家笛福、爱因斯窝斯等都曾用他的一生为题材写过书。
⑥相传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名马,它的头像牛头。
⑦十八世纪初叶有个著名的大盗叫里却·德平。小说家爱因斯窝斯曾把他的一生写成小说,叫《鲁克窝德》,在这本小说里,德平骑的马叫黑蓓斯。
⑧特拉法尔加(Trafalgar)是西班牙的海角,1805年英国纳尔逊大将(Nels-on)在此大打胜仗,伦敦的特拉法尔加广场,以及这种邮车,都是为纪念这次胜利而得名的。
第一章契息克林荫道
当时我们这世纪①刚开始了十几年。在六月里的一天早上,天气晴朗,契息克林荫道上平克顿女子学校的大铁门前面来了一辆宽敞的私人马车。拉车的两匹肥马套着雪亮的马具,肥胖的车夫戴了假头发和三角帽子,赶车子的速度不过一小时四哩。胖子车夫的旁边坐着一个当差的黑人,马车在女学堂发光的铜牌子前面一停下来,他就伸开一双罗圈腿,走下来按铃。这所气象森严的旧房子是砖砌的,窗口很窄,黑人一按铃,就有二十来个小姑娘从窗口探出头来。连那好性子的吉米玛·平克顿小姐也给引出来了。眼睛尖点儿的人准能看见她在自己客厅的窗户前面,她的红鼻子恰好凑在那一盆盆的拢牛儿花上面。
①指十九世纪。
吉米玛小姐说:“姐姐,赛特笠太太的马车来了。那个叫三菩的黑佣人刚刚按过铃。马车夫还穿了新的红背心呢。”
“赛特笠小姐离校以前的必要手续办好没有,吉米玛小姐?”说话的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女士,也就是平克顿小姐本人。她算得上海默斯密士这一带地方的赛米拉米斯①,又是约翰逊博士②的朋友,并且经常和夏博恩太太③通信。
吉米玛小姐答道:“女孩子们清早四点钟就起来帮她理箱子了,姐姐。我们还给她扎了一捆花儿。”
“妹妹,用字文雅点儿,说一束花。”
“好的。这一簇花儿大得像个草堆儿。我还包了两瓶子丁香花露④送给赛特笠太太,连方子都在爱米丽亚箱子里。”
①传说是巴比伦古国的皇后,她的丈夫尼纳斯死后由她当国(也有说丈夫是她谋死的),文治武功都很显赫,曾建立许多城池。
②塞谬尔·约翰逊(SamuelJohnson,1709—84),十八世纪英国文坛上的首脑人物,曾经独力编纂英文字典。
③夏博恩太太(HesterChapone,1727—1801),当时的女学究,有过几种著作。
④gillyflowerwater,用来洗涤膏药遗留在皮肤上的污垢。
“吉米玛小姐,我想你已经把赛特笠小姐的费用单子抄出来了。这就是吗?很好,共是九十三镑四先令。请你在信封上写上约翰·赛特笠先生的名字,把我写给他太太的信也封进去。”
在吉米玛小姐看起来,她姐姐亲笔签字的信和皇帝的上谕一般神圣。平克顿小姐难得写信给家长;只限于学生离校,或是结婚,或是像有一回那可怜的白却小姐害猩红热死掉的时候,她才亲自动手。吉米玛小姐觉得她姐姐那一回通知信里的句子又虔诚又动听。世界上如果还有能够使白却太太略抒悲怀的东西,那一定就是这封信了。
这一回,平克顿小姐的信是这样的:契息克林荫道一八——年六月十五日夫人——爱米丽亚·赛特笠小姐在林荫道已经修毕六年,此后尽堪在府上风雅高尚的环境中占一个与她身份相称的地位,我因此感到万分的荣幸和欣喜。英国大家闺秀所特有的品德,在她家世和地位上所应有的才学,温良的赛特笠小姐已经具备。她学习勤勉,性情和顺,博得师长们的赞扬,而且她为人温柔可亲,因此校内无论长幼,一致喜爱她。
在音乐、舞蹈、拼法以及刺绣缝纫方面,她的造诣一定能副亲友的期望。可惜她对于地理的知识还多欠缺。同时我希望您在今后三年之中,督促她每天使用背板①四小时,不可间断。这样才能使她的举止风度端雅稳重,合乎上流女子的身份。
赛特笠小姐对于宗教道德的见解非常正确,不愧为本校的学生(本校曾承伟大的字汇学家②光临参观,又承杰出的夏博恩夫人多方资助)。爱米丽亚小姐离开林荫道时,同窗的眷念,校长的关注,也将随她而去。夫人,我十分荣幸,能自称为您的谦卑感恩的仆人。
巴巴拉·平克顿
附言夏泼小姐准备和赛特笠小姐一同来府。夏泼小姐在勒塞尔广场盘桓的时间不宜超过十天。雇用她的是显要的世家,希望她在最短时间内开始工作。
①当时的人用背板来防止驼背。
②指塞谬尔·约翰逊博士。
信写完之后,平克顿小姐在一本约翰逊字典的空白页上写了她自己的和赛特笠小姐的名字。凡是学生离开林荫道,她从来不忘记把这本极有趣味的著作相赠。书面上另外写上“已故塞谬尔·约翰逊博士于平克顿女校某毕业生离开林荫道时的数行赠言”。这位威风凛凛的女人嘴边老是挂着字汇学家的名字,原来他曾经来拜访过她一次,从此使她名利双收。
吉米玛小姐奉了她姐姐的命令,在柜子里抽出两本字典。平克顿小姐在第一本里面题赠完毕,吉米玛小姐便带着迟疑不决的样子,小心翼翼的把第二本也递给她。
平克顿小姐的脸色冷冰冰的非常可怕,问道:“这本给谁,吉米玛小姐?”
“给蓓基·夏泼,”吉米玛一面说,一面吓得索索抖,背过脸去不敢看她姐姐,她那憔悴的脸儿和干枯的脖子都涨得通红——“给蓓基·夏泼,她也要走了。”
平克顿小姐一字一顿的大声嚷道:“·吉·米·玛·小·姐,你疯了吗?把字典仍旧搁在柜子里,以后不准这么自作主张!”
“姐姐,字典才值两先令九便士,可怜的蓓基拿不着字典,心里头岂不难过呢?”
平克顿小姐答道:“立刻叫赛特笠小姐到我这儿来。”可怜的吉米玛小姐不敢多嘴,慌慌张张的跑掉了。
赛特笠小姐的爸爸在伦敦做买卖,手里很有几个钱,而夏泼小姐不过在学校里半教半读,平克顿小姐认为自己已经给了她不少好处,不必再在分手的时候特别抬举她,送她字典。
一般说来,校长的信和墓志铭一样靠不住。不过偶然也有几个死人当得起石匠刻在他们朽骨上的好话,真的是虔诚的教徒,慈爱的父母,孝顺的儿女,尽职的丈夫,贤良的妻子,他们家里的人也真的哀思绵绵的追悼他们。同样的,不论在男学校女学校,偶然也会有一两个学生当得起老师毫无私心的称赞。爱米丽亚·赛特笠小姐就是这种难能可贵的好人。平克顿小姐夸奖她的话,句句是真的。不但如此,她还有许多可爱的品质,不过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像智慧女神一样的老婆子因为地位不同,年龄悬殊,看不出来罢了。
她的歌喉比得上百灵鸟,或者可说比得上别灵顿太太,她的舞艺不亚于赫立斯白格或是巴利索脱①。她花儿绣得好,拼法准确得和字典不相上下。除了这些不算,她心地厚道,性格温柔可疼,器量又大,为人又乐观,所以上自智慧女神,下至可怜的洗碗小丫头,没一个人不爱她。那独眼的卖苹果女人有个女儿,每星期到学校里来卖一次苹果,也爱她。二十四个同学里面,倒有十二个是她的心腹朋友。连妒忌心最重的白立格小姐都不说她的坏话;连自以为了不起的赛尔泰小姐(她是台克斯脱勋爵的孙女儿)也承认她的身段不错。还有位有钱的施瓦滋小姐,是从圣·葛脱回来的半黑种,她那一头头发卷得就像羊毛;爱米丽亚离校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校里的人只好请了弗洛丝医生来,用嗅盐把她熏得半醉。平克顿小姐的感情是沉着而有节制的,我们从她崇高的地位和她过人的德行上可以推想出来,可是吉米玛小姐就不同,她想到要跟爱米丽亚分别,已经哼哼唧唧哭了好几回,若不是怕她姐姐生气,准会像圣·葛脱的女财主一样(她付双倍的学杂费),老实不客气的发起歇斯底里病来。可惜只有寄宿在校长家里的阔学生才有权利任性发泄哀痛,老实的吉米玛工作多着呢,她得管账,做布丁,指挥佣人,留心碗盏瓷器,还得负责上上下下换洗缝补的事情。我们不必多提她了。从现在到世界末日,我们也不见得再听得到她的消息。那镂花的大铁门一关上,她和她那可怕的姐姐永远不会再到我们这小天地里来了。
①这几个都是当时有名气的歌唱家和舞蹈家。
我们以后还有好些机会和爱米丽亚见面,所以应该先介绍一下,让大家知道她是个招人疼的小女孩儿。我们能够老是跟这么天真和气的人做伴,真是好运气,因为不管在现实生活里面还是在小说里面——尤其在小说里面——可恶的坏蛋实在太多。她反正不是主角,所以我不必多形容她的外貌。不瞒你说,我觉得她的鼻子不够长,脸蛋儿太红太圆,不大配做女主角。她脸色红润,显得很健康,嘴角卷着甜迷迷的笑容,明亮的眼睛里闪闪发光,流露出最真诚的快活,可惜她的眼睛里也常常装满了眼泪。因为她最爱哭。金丝雀死了,老鼠给猫逮住了,或是小说里最无聊的结局,都能叫这小傻瓜伤心。假如有硬心肠的人责骂了她,那就活该他们倒楣。连女神一般严厉的平克顿小姐,骂过她一回之后,也没再骂第二回。在她看来,这种容易受感触的性子,正和代数一样难捉摸,不过她居然叮嘱所有的教师,叫他们对赛特笠小姐特别温和,因为粗暴的手段对她只有害处。
赛特笠小姐既爱哭又爱笑,所以到了动身的一天不知怎么才好。她喜欢回家,又舍不得离校。没爹娘的罗拉·马丁连着三天像小狗似的跟在她后面。她至少收了十四份礼物,当然也得照样回十四份,还得郑重其事的答应十四个朋友每星期写信给她们。赛尔泰小姐(顺便告诉你一声,她穿得很寒酸)说道:“你写给我的信,叫我祖父台克斯脱勋爵转给我得了。”施瓦滋小姐说:“别计较邮费,天天写信给我吧,宝贝儿。”这位头发活像羊毛的小姐感情容易冲动,可是器量大,待人也亲热。小孤儿罗拉·马丁(她刚会写圆滚滚的大字)拉着朋友的手,呆柯柯的瞧着她说:“爱米丽亚,我写信给你的时候,就叫你妈妈。”琼斯①在他的俱乐部里看这本书看到这些细节,一定会骂它们琐碎、无聊,全是废话,而且异乎寻常的肉麻。我想像得出琼斯的样子,他刚吃过羊肉,喝了半品脱的酒,脸上红喷喷的,拿起笔来在“无聊废话”等字样底下画了道儿,另外加上几句,说他的批评“很准确”。他本来是个高人一等的天才,不论在小说里在生活中,只赏识大刀阔斧、英雄好汉的事迹,所以我这里先警告他,请他走开。
①琼斯是个普通的名字,这里代表随便什么张三李四。
好了,言归正传。三菩把赛特笠小姐的花儿、礼物、箱子和帽盒子安放在车子上。行李里面还有一只饱经风霜、又旧又小的牛皮箱,上面整整齐齐的钉着夏泼小姐的名片,三菩嘻皮扯脸的把箱子递给车夫,车夫也嗤笑着把它装在车子上。这样,分手的时候便到了。平克顿小姐对她学生扬扬洒洒的训了一篇话,就此减轻了爱米丽亚的离愁。倒并不是平克顿小姐的临别赠言使她想得通丢得开,因此心平气和,镇静下来,却是因为她说的全是一派门面话,又长又闷,听得人难受。而且赛特笠小姐很怕校长,不敢在她面前为着个人的烦恼流眼泪。那天像家长来校的时候一般隆重,特地在客厅里摆了一个香草子蛋糕和一瓶酒。大家吃过点心,赛特笠小姐便准备动身。
那时一个没人理会的姑娘从楼上下来,自己提着纸盒子。吉米玛小姐对她说道:“蓓基,你该到里边去跟平克顿小姐告辞一声。”
“我想这是免不了的,”夏泼小姐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吉米玛小姐瞧着直觉得诧异。吉米玛敲敲门,平克顿小姐说了声请进,夏泼小姐便满不在乎走到屋里,用完美的法文说道:“小姐,我来跟您告别。”
平克顿小姐是不懂法文的,她只会指挥懂法文的人。当下她咬着嘴唇忍下这口气,高高的扬着脸——她的鼻子是罗马式的,头上还包着一大块缠头布,看上去着实令人敬畏——她扬着脸说道:“夏泼小姐,早上好!”海默斯密士区里的赛米拉米斯一面说话,一面把手一挥,一则表示和夏泼小姐告别,二则特地伸出一个手指头,好给夏泼小姐一个机会和她握手。
夏泼小姐交叉着手,冷冷的笑着鞠了一个躬,表示不希罕校长赏给她的面子。赛米拉米斯大怒,把个脸高高扬起。在这一刹那间,这一老一少已经交过锋,而吃亏的竟是那老的。她搂着爱米丽亚说:“求老天保佑你,孩子,”一面说,一面从爱米丽亚肩头上对夏泼小姐恶狠狠的瞪眼。吉米玛小姐心里害怕,赶快拉着夏泼小姐出来,口里说:“来吧,蓓基。”在我们的故事里,这客厅的门从此关上,再也不开了。
接着是楼下告别时的忙乱,当时的情形真是难以言语形容。过道里挤满了人,所有的佣人,所有的好朋友,所有的同学,还有刚刚到达的跳舞先生,大家扭在一起,拥抱着,亲吻着,啼哭着。寄宿在校长家里的施瓦滋小姐在房间里发歇斯底里病,一声声的叫唤。这种种,实在没人能够描写,软心肠的人也不忍多看的。拥抱完毕之后,大家便分手了——我该说,赛特笠小姐和她的朋友们便分手了。夏泼小姐在几分钟之前已经静静的坐进了马车,没有人因为舍不得她而流过一滴眼泪。
弯腿的三菩啪的一声替他哭哭啼啼的小姐关好了车门,自己一纵身跳在马车后面站好,这当儿吉米玛小姐拿着一个小包冲到门口叫道:“等一等!”她对爱米丽亚说:“亲爱的,这儿有几块夹心面包,回头你们肚子饿了好吃。蓓基,蓓基·夏泼,这本书给你,我姐姐把这给——我的意思是我把这——约翰逊的字典——你不能不拿字典就走。再见了!车夫,赶车吧!求天保佑你们!”
这忠厚的人儿情不自禁,转身回到花园里面。哪知道马车刚动身,夏泼小姐的苍白脸儿便从窗口伸出来。她竟然老实不客气的把字典扔在花园里面。
吉米玛吓得差点儿晕过去,说道:“嗳哟,我从来没有——好大的胆子——”她的感情起伏得太利害,因此两句话都没有说完。马车走了,大铁门关上了;里面打起铃子准备上跳舞课。两个女孩子从此开始做人。再见吧,契息克林荫道!
最新评论